《诗经》是上古华夏的仪式乐歌和徒歌清唱,其语言多受仪式和音乐限制。
作者:韩高年(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
屈原的抒情长诗《离骚》,是崇高情感与优美语言的完美统一体。全诗372句,以六言为主(278句),四句一节,共93节,韵随节转,辞因情发。诗人天才的语言创造,体现在韵律、语汇、语体、修辞等方面,贯穿着执正驭奇、融汇南北、博采众美、自铸伟辞、发愤抒情的诗学精神。
声表情里的韵律创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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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经》是上古华夏的仪式乐歌和徒歌清唱,其语言多受仪式和音乐限制。《离骚》为诗人个体直面内心的诵诗和直抵存在之思的书写,标志着诗歌脱离音乐独立发展。
汉语声韵具有天地属性、情感色彩、人格内涵。《离骚》以诗律运化天、地、人,借有序而稳定的语言空间建构,探索并实现了诗语的独立。“吉甫作诵,穆如清风”(《烝民》),但主要还是以乐“章”为单位进行句型选择、句数安排和诗体建构,尚非语言自身的经营。屈原继承《诗经》“作诵”之法,以音义双关的“兮”字为轴心,改造丰富的散句,形成六言的基本句法;以“联”为基础结构,以四句一“节”为表意单元,形成了“句-联-节-段-篇”的韵律节奏层级,统摄由词到篇的修辞运用,创造性地构建了抒情长诗的表达空间,实现了诗歌创作的“形式革命”。
受“金石之乐”“声缓”制约,《诗》取四言,韵式简朴。《离骚》注重诗语韵律形式,着重开拓汉语内在韵律,既用《诗》偶句韵,也用楚歌头韵和句中韵。韵脚字形成情感和叙事上的强调,兼顾“声”“情”。如尾韵以押鱼部为主(23次),辅以可以对转和通押的阳部(13次)、铎部(11次)、之部(14次),鱼部韵以元音“u”结尾,之部亦以元音结尾,音效清越悠长,而阳部、铎部韵则以鼻音收尾,音效凝重低沉。
以上两种尾韵的重复交替,对应着诗人幽怨激愤、矛盾冲突的情感节奏,赋予诗歌语言在句式、韵律上更大的创造空间。《离骚》语言是仪式语言、口语与书面语的融合创新。六言与四言句相比,看似只多两字、一个音步,但却为头韵、句中韵、尾韵与情感相配合提供了更大语用空间,也为中国诗歌发展奠定了节奏基础。
广采经典的语汇经营
《离骚》遣词造句融合南北、博采众长而自出机杼。最为典型的是“兮”的运用。“兮”相当于“啊”,用在每联上句末,形成诵读时声律上的延迟效果,使听者感受到似断还连的韵味;同时,也使其书写于简帛之时,显现出视觉上的整齐之美。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指出,《离骚》“韵因于抗坠,而意有其屈伸,交错成章,相为连缀,意已尽而韵引之以有余,韵且变而意延之未艾,此古今艺苑妙合之枢机也”(《楚辞通释》)。四句一节,押偶句韵,大体上每一节一换韵。诗人的情感也随着韵脚的转换而抑扬起伏。表面看,换韵似将诗篇分割为一个个小单元,但因“兮”字,又使小的音义单元在诵读时呈现出“韵变意延”的美感。
“兮”“些”“羌”“謇”,“佗傺”“婵媛”,皆为楚语,而《离骚》名词也多与出自楚人之手的《山海经》“互文”。植物如江离、宿莽、薜荔、菌桂、蕙茝、申椒、留夷、揭车、杜衡、扶桑、若木,动物如骐骥、鸾鸟、封狐、玉虬、凤凰、蛟龙,与《山海经》同出一源。
一词一事典,《离骚》述祖德、崇好修、举尧舜、黜桀纣等,出自《尚书》。藑茅、筳篿、施占、降神、决疑、卜居、乘骥、驭虬等,则出自《周易》。寒浞贪婪,浇好逞强,《论语》是载;帝辛菹醢,《尔雅》有释。有娀佚女,出于《诗经》;雄鸠鸣逝,采自《月令》。少康二姚,事见《左传》;高辛先我,载于《帝系》。则是“依托《五经》以立义”(王逸《离骚序》)。这些出自经典的语汇,像一个个包含着丰富事典信息的“集成块”,参与到诗人的情感世界和人格建构中,使《离骚》的文本和经典相联结,从而将诗人的崇高理想和悲剧命运由个体记忆化为整个族群的记忆。
主文谲谏的语体建构
《离骚》是一部伟大的心灵史诗,诗人发展了《诗》之赋、比、兴,创造出全新的融叙事、抒情、议论于一体的语体,熔铸行人辞令、策士说辞,向先贤往圣言说,将自己置身于现实、想象和神话的世界之中。
诗人运用“赋”组织情节,推动情感向前发展,使抒情诗具有叙事性。如上半部分用“自述家世”“好修进取”“滋兰树蕙”“因谗被疏”“修以为常”等情节,表现了诗人在现实世界的政治遭遇与愤懑情感。后半部分的“南征陈辞”“饮马咸池”“三次求女”“灵氛施占”“巫咸降神”等情节,则诉说了诗人在想象世界中的“悲剧”。
诗人深得“比”之妙用,以“兰蕙”比贤才,以“薋”“菉”“葹”为奸佞;“芙蓉”“芰荷”比美德,以夫妻喻君臣,以神女比知己。“善鸟香草,以配忠贞;恶禽臭物,以比谗佞;灵修美人,以媲于君;宓妃佚女,以譬贤臣;虬龙鸾凤,以托君子;飘风云霓,以为小人。”(王逸《离骚序》)“比兴”之象或取于自然,或出自神话,或采撷历史……谱系化的本体和喻体,形成表层义和深层义的交织,又使《离骚》产生一种语义和时空的交错,穿越过去和未来,通观自然和社会,游心神话和现实,感受诗人因谗被疏、报国无门、理想破灭的悲恸和无奈。
诗人创新“兴”的用法,借鉴春秋战国谏语、说辞的“借事言理”,将起兴之“物”拓展到“事”,以“事”起兴。一是“述贤圣之事以引为同道”;二是“数奸佞之恶以明己之志”。形式上的标志是,运用五、七、八言等非六言句,形成“事件+议论”的模式,完成语义和节奏的双重转换。严整的诗歌语言节奏吸收散文的优点,使全诗各节夹叙夹议,灵活运转,形成语体风格上多样与整饬的巧妙均衡。
忠焉以诲的修辞设计
“出言陈辞,身之得失,国之安危也。”(《说苑》)屈原对修辞的运用,是他“发愤抒情”和“忠焉以诲”的重要方式。如《离骚》创造了形态丰富的对偶,用以表达希望与失望,奋进与幻灭,现实与理想的对立与矛盾。有一句之内对偶,如“路幽昧以险隘”“瞻前而顾后兮”。有一联之内对偶,如“屈心而抑志兮,忍尤而攘诟。”有上下句为对的,如“名余曰正则兮,字余曰灵均。”“朝搴阰之木兰兮,夕揽洲之宿莽。”“畦留夷与揭车兮,杂杜衡与芳芷。”还有一节中上下两联为对的,如“彼尧舜之耿介兮,既遵道而得路。何桀纣之猖披兮,夫唯捷径以窘步。”“吕望之鼓刀兮,遭周文而得举;宁戚之讴歌兮,齐桓闻以该辅。”种种对偶句型,成为诗人内心情感的外化形式。其实,《离骚》通篇“两段一乱”的结构,形成现实与想象世界的对立,可视为篇章层面的对偶。
再如《离骚》创造了类型丰富的疑问句,用以表达对楚国政治的质疑与不能及时建功立业的焦虑。诘问句如“不抚壮而弃秽兮,何不改乎此度?”质问君王之善变。“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为此萧艾也?”感叹贤才之变节。设问句如“何桀纣之猖披兮?夫唯捷径以窘步。”借夏桀商纣之事讽谏楚王。“岂余身之惮殃兮?恐皇舆之败绩。”表达忧国忧民而奋不顾身。反问句如“虽萎绝其亦何伤兮?哀众芳之芜秽。”表达极度的失望。“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,长顑颔亦何伤?”表明独立不迁的人格。“夫孰非义而可用兮?孰非善而可服。”表达了诗人内心的延宕与矛盾。
诗人还善用重复,反复申说。故刘熙载说:“顿挫莫善于《离骚》”(《艺概·赋概》)。形容词的反复,如“老冉冉其将至兮”“日忽忽其将暮”等表达时不我待。“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”“芳菲菲其弥章”等形容品行高洁。重复在句尾,如“沾余襟之浪浪”“神高驰之邈邈”等。单句的反复,如“虽九死其犹未悔”“虽体解吾犹未变”,“聊逍遥以相羊”“聊浮游以逍遥”“聊浮游而求女”等等。“联”的反复,是对《诗经》“复沓”的创造性运用。如“……既……又……”“朝……夕……”“……其……将……”等,在不同的节之间反复出现,构成韵律和表意两方面的重复与“变化重复”的和谐统一,“一篇之中,三致意焉”(司马迁)。除此之外,还有词类活用、强调、映衬、夸张等修辞的运用也很突出。
总之,《离骚》的语言创造,既建构了屈原的世界,也见证了屈原的理想,同时也成就了诗人的伟大!屈原,借助直抵存在的语言和诗思的力量,永远活在中国人的心里。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6月18日 0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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